恐惧是种什么样的感觉?惊慌?害怕?惶惶不安?
还是,一种发自心底最隐秘的渴望?
八戒从昏睡中清醒,发现自己成了一颗不知名的果子,无知无觉被束缚在枝头,随风摇曳,散发出阵阵诱人清香。
过往诸般,皆如灰烟。
丝丝点燃,缕缕散去。
再也不复存在。
还有比无能为力、任人宰割更可怕的事么?
当然有。
一张豁牙漏口的大嘴,缓缓张开,正在向他逼近……
和尚大抵是世间最无趣的存在了,偏偏还要给自己扎堆的地方取名极乐。
可能,这就是思想的悲欢不尽相通吧。
对此颇有微词的是两个胖子,一个是和尚,另一个也是和尚。
胖子间总有些共同语言的。
有格调的职业,通常不会像怨妇一样,私私窃窃,怨天尤人。
八戒,第一眼看到弥勒时,打心眼里觉得欢喜亲近,这是除猴哥外,头一次对他人产生如此好感。
可惜猴子升了官,估计忙得很。那个什么什么大典后就未曾再见,不会又被压在某个山头下了吧?
他也不敢说,他也不敢问。
猴子以前经常欺负他打骂他,用一个词怎么形容来着,对,明火执仗。
但他就像一碗水,清澈见底。嬉闹耍笑不过是友爱亲近的独特表达方式。
弥勒,看体型就知道,又不像自己的职业就是吃,都能比自己胖出三圈,这得是多么寂寞。
缚律枯禅自然不符合胖子的修行逻辑。
正霜融日暖,风淡轻寒,小春时候。
八戒诚恳拜访弥勒,请教佛法精义,表达自己对天下大同,富足安康的憧憬和向往。
弥勒则谦虚表态,完全是现任领导筚路蓝缕、刀耕火种,才有将来的坐享其成。
世界一天不太平,未来也永远都是未来。
领导不干出成绩,又怎么可能半途而废?
谁还不是个不生不灭呢?
坦诚友好的氛围中,双方欣然达成共识。
春花秋月,夏雨冬阳。
推杯换盏中,吼一缕风清,撕几卷黄庭,四季更替,悄然无声。
“佛爷,这日子好生无聊。那些相熟的菩萨,罗汉,金刚,尊者也不曾见得一个,可也是这般终日吃吃喝喝?”八戒仰面朝天,长长呵出一口酒气。
“一切凡夫,不知身为五蕴假合,而有见闻觉知,固执此中有常一主宰之我体。一切凡夫,不了诸法空性,不明五蕴等法因缘而生,如幻如化,固执法有实性,一切知障由此而生。我痴,我见,我慢,我爱,俱生我执。”弥勒痴笑喃喃。
“佛爷,我不懂。”
“你以为相识?不。你以为知道?不。你以为你是你?不是。你以为我是我?是。”
“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,你喜欢的,你擅长的,佛祖已经安排妥当,为何还不知足?”
八戒沉吟良久,翻身伏地,恸哭不止。
七歪八扭的字体浅浅刻在一臂粗细半臂长短的原木剖面,只是在顶端钻了个洞,胡乱用细藤打了个结,套在路左岩壁凸起处挂着。风吹来,撞出砰砰的闷响,看过去虽不十分齐整,勉强也算个山门了。
上面只有三个字:方寸山。
山,其实不高,正面看起来倒有些奇特,上宽下窄,仿佛一个倒三角。山路蜿蜒曲折,远远看得到,近前来却无觅影踪。
山路的尽头自然是山顶,路中和山顶各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,相互凝视。
“你看到什么了?”山顶,树上,有一个光溜溜如粉雕玉彻般的孩童。
“是不是有一张大嘴把老和尚吞了?”路上的是一个丑娃娃,缩颈塌背,歪眉斜眼,一头稀疏的枯黄头发草率地捆扎在发箍中,声音却异常的清朗悦耳。
“别瞎说,怎么可能呢?你看清楚没有?”
“许是我眼花了。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?以前好像没见过你?”丑娃娃笑嘻嘻地盯着他上下打量。
八戒现在正处于神思迷惘,不知所属的状态。似乎睡了很久很久,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,醒来只觉全身疲乏无力。
在梦中,他经历漫长的三生三世,辉煌时,高官厚禄,手握雄兵,仙姬神女都曾向他含情脉脉。
一朝得意忘形动了不该动的女人,顿时被打落尘埃,投生为猪。
所幸一点真灵不昧,遁世修成大妖。
再后来,仿佛安排好一样,浑浑噩噩被猴子暴打收服,一路打着酱油唱着歌西行而去,故事的主角功德圆满,他却成了路人甲。
被人遗忘的岁月里,八戒结交到一个了不起的朋友,弥勒。
似乎没有什么是弥勒不知道的。
八戒一直有一个疑惑,
不论旁门左道,猴子是他见过最能打的,没有之一。
于是就问弥勒,为何猴哥那么超凡脱俗的本领还是跳不出如来的手掌?
弥勒拿来一张纸,洋洋洒洒画满一大篇,然后手一挥,画面立刻活了,电闪雷鸣,天崩地裂,竟只是在纸中。
“异域有一个传说,我们都活在一个大能者的梦里。“弥勒用食指交叠中指轻轻弹动活灵活现的纸画。“一朝梦醒,万物齑粉。”
好像有点懂了,但不是在那一天。
八戒很自卑,在这个所谓的极乐世界也是有等级的,而他还在等级之外。
弥勒似乎也想点拨他。
告诉他,佛法公平,万般不由人,自我真如,悟到哪里,境界就在那里。
譬如,所谓漏,就是烦恼的异名。
无漏或漏尽,就是烦恼已尽。断尽一切烦恼,完全没有了无明、欲和烦恼,自然成就阿罗汉的果位。
可沙师弟所得到的果位就是八宝金身罗汉,难道不是释迦牟尼佛给的?
遗憾的是,没法求证,沙师弟仿佛从不曾存在过一样,杳无音信。
可能自己也是烦恼的一种吧。
八戒没有说,弥勒却似乎能明了他一切的心有不甘。
“似你般懵懂,又何苦往纸里跳,向梦中寻?诸佛菩萨以入寂法灵至幻灭之世,尚无法避免涅槃险恶。我便将你写入那方天地,下场多半是灰飞烟灭,身死道消。神佛争信,不见轮回,三生三世,皆为泡影。”
“佛爷慈悲,这许多时光迁延至今,愚钝如我,想来这极乐只是虚幻,佛门未必如眼前般安乐,以我之无用,成投闲置散,得过且过的酒囊饭袋。久居芝兰地已不闻其香。倒情愿轰轰烈烈,做过一场。”
“既想破局,不妨将你前生,一一叙述,倘不能化为这笔尖之墨,我亦无可奈何。”弥勒挥手摇空,晴虹闪现一管青镂截玉毫。
古树单噪墨鸦,满庭枫叶芦花;
回首隔世烟火,心头三两人家。
时间并不会真的解决什么问题,只是把不愿触及的过往变得模糊,变得不那么重要。
“弟子有识第一生,自幼遭父母遗弃深山,长成后以善射著称于世。得帝喾[kù]抬举,平定白难反叛。当时天下艰难,妖魔横行。我曾诛凿齿于畴华之野,杀九婴于凶水之上,缴大风于青丘之泽,断修蛇于洞庭,擒封豨于桑林。”
尘封的记忆浮现心头,在陈述中渐渐清晰,八戒言及往生功绩,也难免自矜,笑意漾于嘴角。
“以功获封有穷国主。时天现十日,内藏金乌。稼禾枯焦,草木颓败,河流断绝,民不聊生。西王母以长生不死药悬赏天下。我奔走八荒射死九乌,得赏而归。欲与妻嫦娥共食。”
八戒娓娓道来,但见眼前弥勒之笔越来越大,也不为所动。
“天下匡正,百姓看到我都欢呼膜拜,只有一个小小的河伯不知为什么斜着眼睛瞅来。这么不恭敬,有什么理由不去死呢?我抬手一箭,就射瞎了他的眼睛。这时候,一个美貌的女子挡在他身前,让他逃走。”
“其实这种小人物的死活,我又怎么会在意?倒是他这漂亮的妻子够资格陪伴我身边。”
“事情很快传到嫦娥耳中,不知道她怎么想的,自己独吞了长生不死药,弃我飞升而去。”
“之后,因为受到一种想问个究竟,却找不到人的痛苦时刻折磨,我性情变得更加暴虐。”
八戒平静的叙说,仿佛讲谈一个无关人的故事。
将自己被弟子逢蒙射杀,死后在王母赏识下封神进入天庭,成为手握天河十万兵的天蓬元帅,后来与嫦娥纠葛不清,获罪于天帝,贬斥凡间,投身猪胎之事一一道来。
“点将台前,枕天河、仙府千重金碧。玉轴牙牌三万,环列军阁东壁。联翩簪组,满门辉映金璧。谈笑稳步青霄,扶摇万里,垂天横翼。大纛高旌三授钺,凛凛威行神国。须臾泡影,俱成往事,竟无半点根基。”
“我因为学会敬畏,从一个王者成了任人摆布的将军。我因为学会低调,从将军变成了杂役。请问佛祖,这就是成长么?”八戒淡淡的陈述着,眼中只余那如椽巨笔,心海中一片空明,所有的灵识思绪随之沉寂。
“漠漠苍烟挂树,人间心识谁诉。猪刚鬣,猪刚烈,名证是人,一言成谶。”
弥勒叹息时都是一脸的笑呵呵。
“我只羡猴哥意气通达,为上时自逍遥,为下时不郁结。”
“八戒,你前身为大羿国主,治下之民可有几万?得王母赏识进位天蓬元帅,麾下天兵就不下十万之众。那时当已见识到具大法力,大神通,堪与佛并肩之大能存在。却不知三界之外,异域之主,与佛争信者不可计数。”
“从观众生到观天地,再到观真相,这还不是成长?”
“弟子有执,愿得佛爷驱驰,舍断因果。也做一回踏天破地的佛。”
“你可知何为佛?”
“不知。”
“无系孤舟焉可勇猛精进?修一修禅,悟一悟心,舍一舍是非,见一见古今……”弥勒笑看毫尖润泽,灵墨充沛。
八戒恍惚回顾,内视己身再无法力激荡,眼前的丑娃娃却已近得身前对着自己的身体戳戳点点。
茫然四顾,心有所感,莫非这就是所谓末法之世。
“啊呦,你是不是就是老和尚所说的涅槃重生了?”
“不是。”
“不是你在这里干嘛?你也是和尚吧。”
“不是。“八戒正心神起伏激荡,果真破开枷锁,遁出囚笼,呼吸到自由香甜的空气,哪有心思跟小孩纠缠?
天气很晴朗,碧空湛蓝的耀眼。
远山染翠,近木葱茏,更远处奇形怪状的建筑高耸入云,明显比山还高。
这样的建筑居然还不止一座。
若非亲眼所见,他又怎敢相信,凌霄宝殿似乎都没这么宏伟巨大。
看来这个世界,当真如弥勒所言,凶险无比。
从巨大的建筑群外围,拖出一条逶迤连绵的飘带,笔直穿过原野,直达近前。
这么气象恢弘的道路,不是一国都城岂能拥有?
八戒心中感慨。
脚下的小丘陵,除了一棵半死不活的菩提,到处光秃秃的,寸草不生。
说是丘陵,更像一整块被风蚀雨刻过千疮百孔的大石头。
但山外草木却异常繁茂,密密匝匝组成无穷绿毯铺天盖地,无论草还是树都比记忆中要挺拔茁壮许多。
白色的、红色的、黄色的、紫色的花朵点缀其中,显得一派生机盎然。
“你想赖账不成?这么大个秃瓢,不是和尚又是什么?”
小孩不耐烦的声音打断八戒对这个新奇世界的观察。
“你这小娃娃好没道理,是不是和尚有甚好赖的?当真以为俺吃素了?莫要找抽。”八戒顿了一下,转口道:“不过贫僧现在腹内饥饿,小施主可有吃食化些与我?”
“还说你不是和尚?腔调都莫得变。”丑娃娃急的快哭出来,却仍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纸盒。
八戒大喜,纵身欲从树上跳下,顿时被弹了回去。树本不高,他离地面也不过一臂之距,这一跃却感觉到似有枝条将其背后连接在树上。
原来当真不是在做梦,你猪爷爷以后再也不惦记人参果了。
八戒一边扯断枝条一边胡思乱想。
落到地面,却悲哀地发现自己身高竟与眼前的丑娃娃差相仿佛。
纸盒里是一块块类似糕点的食物,口感却是细弹嫩滑,香气浓郁。
八戒往嘴里塞了一块,一边品味一边问道:“小施主姓甚名谁?”
“我没丢东西。不是失主。”丑娃娃皱了皱眉。
“你叫什么?”
“我哥哥叫那山,打遍幼儿园无敌手的械士那山。”
“好的,那我怎么称呼你呢?”
“我姐姐是那水,发力无边那水,她十秒内能用头发编成大国结,可怕吧?”
“小兔崽子,我到底应该怎么叫你?”
“那狗子。”